菊花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她才明白,原来爹来的时候看见的体面都是借的,结婚的体面是借的,连她以为的幸福都是借来的,婆婆那几句“疼你”,都是演给爹看的。像泡沫,一戳就破。建军的工资根本存不起来,一大半都要交给他娘,养活他弟弟。
那天晚上,建军回来,见她坐在床边掉眼泪,嗫嚅着说:“娘就是疼建民……等我多挣点……”,又搓着手,“我家的情况的确不太好,要是不借,我担心你爹不肯……而且你又没……”
菊花没说话,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自己没嫁妆。她没说话,只是摸着枕头边那件红毛衣,她曾经多么幸福啊!可心里那点暖,早就被“借的东西是要还的”“你连嫁妆都没有”浸得冰凉。
她结婚时的期盼,就像那些借来的家具,看着光鲜,可日子一长,该还的还,该显形的显形,剩下的,只有破破烂烂的家,和压在肩头的债,还有婆婆那双总斜着看她的眼睛——那眼睛里,只有她是个“吃闲饭的”。
她的幸福就像结婚时候穿的毛衣,看着鲜亮,四处漏风。
窗外的月光,比结婚那天亮了些,却照得屋里的破桌子、烂椅子越发清楚。菊花突然觉得,自己又是掉进了另一块泥地里,这块泥地裹着层“体面”的壳,看起来硬,一走进去,还是会陷进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缝移动,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影,却照不亮她此刻的心情。她好像一块炽热燃烧的木炭,正兀自旺盛发光发热,却有一盆凉水浇过来,一下子让把她灭了,她的心滋滋地冒着烟,却不知道能不能烧起来。
但她没哭,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又冒了出来。
她拿出了爹给的陪嫁钱,决定去卖菜:地里可以种,她也可以批发,这是她擅长的,什么新鲜,什么好卖,她肯定可以的。
她半夜三点就起床,揣着钱去批发市场。天还黑着,菜贩子的吆喝声裹着寒气扑面而来。她蹲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挑菠菜、择韭菜,手指冻得通红,像胡萝卜。第一次摆摊,她在街角支了个木板,把菜摆得整整齐齐。她豁出去了,手被菜筐磨出厚茧,嗓子喊得嘶哑,但看着钱匣子里慢慢多起来的毛票,她觉得很踏实。
1990年腊月,年关将近,菜市场最忙的时候,菊花的肚子快足月了。婆婆在她临产前就骂骂咧咧,骂这孩子不会挑时候:“早不生晚不生,偏这时候添乱!”
菊花咬着牙没哭,她手里现在有钱,有了底气,她要去医院生。婆婆更是横鼻子竖脸,看见她就摔摔打打了。
腊月二十八,菊花的肚子疼了起来。她咬着牙收了摊,刚到家就疼得直不起腰。建军不在,婆婆在屋里嗑瓜子,见她捂着肚子,翻了个白眼:“装啥?不就是想偷懒?”
“娘,我好像要生了。”菊花疼得浑身发抖。婆婆这才慌了,骂骂咧咧去叫建军。“早不生晚不生,偏这时候添乱!年都过不好!”
去医院的路上,雪花飘了起来。菊花肚子疼得像刀割。她摸着肚子,那里曾揣着她对好日子的期盼,现在,要揣着一个新生命了。
产房里,她疼得喊不出声,汗水浸透了衣服。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空气。“是个丫头。”护士抱着孩子给她看,小家伙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菊花看着她,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这是她的骨血。
产房外,建军搓着手来回走。婆婆一听是女儿,当即就往家走:“丫头片子,有啥好看的!我还得回家给建民包饺子。”建军跟出来,拉着她的胳膊:“娘,你别走啊,菊花还在里面呢。”
“走!”婆婆甩开他的手,“计划生育这么严,生个丫头,将来谁给你养老?白浪费粮食!”建军站在雪地里,看着娘的背影,又看看产房的门,颓然靠在了墙上,他也想要个儿子。
菊花在医院躺了三天,婆婆一次没来。建军也总是被叫回去:“娘说,家里忙,我得回去帮忙。”她一直自己花钱,吃医院的营养餐。
出院那天,雪花还在下。菊花抱着孩子,自己拎着包袱,一步一滑往家走。风灌进领口,冷得她打哆嗦。孩子在怀里哭,她也跟着哭。
回到家,婆婆没给她好脸色。“自己生的丫头,自己带。我可没闲工夫伺候你。”她摔摔打打,“做饭自己做,尿布自己洗,别指望我!”
菊花把孩子抱进里屋。寒气从床板渗上来,冻得她骨头疼。她抱着孩子,自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雪发呆。
她没坐月子,回家就下地做饭了。孩子放在床上,用被子围着。她一边切菜,一边听着孩子的哭声,心揪成一团。丁建军下班回来,见她在灶台前忙,孩子在哭,皱着眉:“你怎么不看着孩子?”
“我不做饭?我们吃什么?指望你娘吗?”他被问得哑口无言,生气得摔上门走了。
原来自己奔赴的,是这样的人!日子忙的她喘不过气。
生完一个月,她就抱着孩子去卖菜,把孩子放在菜摊旁的竹筐里,盖块花布。有人买莱,她就一边称菜一边哄孩子;没人的时候,她就抱着孩子晒太阳,给她唱歌。
她没有告诉四叔,想着挺一挺总会过去的。可四叔不知怎么的还是知道了。
四叔气得直骂:“丁建军那小子,太不是东西!”气冲冲去找丁母理论,两人在院里大吵起来。“你家建军娶了我侄女,就得对她好!月子里让她做饭,像话吗?生了孩子不搭把手,像话吗?”四叔指着丁母的鼻子骂。丁母也不示弱:“我家建军娶媳妇,又不是娶祖宗!她自己没本事生儿子,还好意思让伺候?”
吵到最后,丁母斩钉截铁:“要怪就怪她自己命贱!”四叔气得浑身发抖,却没奈何——他终究是外人,管不了丁家的事。
那谁能管这个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