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一点惨淡微光,勾勒出他佝偻而疲惫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想问“吃饭了吗”,想问“明天怎么办”,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更汹涌的泪水。
王进的背影僵硬了一下,他听到了妻子的哭声,却没有回头,他说,“过几天我去找找他们。你别担心。”
年关的寒气无孔不入,不仅冻透了门窗,似乎也冻僵了人与人之间那点本就稀薄的情分。
要债的人依旧隔三差五地来,不像最初那般气势汹汹,却更像钝刀子割肉,磨得人神经兮兮
这天下午,王进到底没能完全躲开。他刚把拖拉机在院门口熄了火,准备瞅个空子溜进门,就被从隔壁墙根阴影里转出来的卖油条的和另一个面生的人堵住了。
“老二,可算等着你了!”卖油条的老板搓着手,嘴里哈出白气,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跑车刚回来?辛苦辛苦。”
王进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肌肉僵硬地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里走坐,外头冷。”
一红在屋里听见动静,心立刻提了起来,慌忙又去提那早已没了热气的水瓶。
“老二。年根底下了,”卖油条的老板,慢悠悠开口,“店里等着盘账,我那点小本生意,实在周转不开。你看…年前能不能多少凑点出来?”
另一个汉子也帮腔:“就是,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可谁家容易呢?都指着这点钱过年呢。”
王进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着,声音干涩:“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现在实在没有,再宽限几天,过了年,开了春,活儿多了,我肯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他的话像是提前演练过无数遍,流畅。
“宽限宽限,这话都说多少回了?不是我逼你,是这年它不等人啊。你总不能让我们空着手回去过年吧?”
“我知道,我知道…”王进连连点头。他反复说着“开了春就还。”
一红听着丈夫那些苍白无力却又不得不说的软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她看着他那副低眉顺眼,嬉皮笑脸、近乎乞求的样子,这还是那个平日里犟脾气、要面子的王进吗?债务把他最后那点硬气都磨没了。
两个债主又坐了一会儿,听着王进翻来覆去那几句保证,终究也没能逼出半个子儿来。
最后,站起身,“老二子,话我们可都记下了。年后,可不能再让我们跑空了。”
“一定,一定!”王进忙不迭地保证,送着两人出门。
看着债主的身影消失在寒风里,王进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那口白汽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散开,连同他脸上那强撑出来的笑容。
他转过身,直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冰得他打了个激灵。
“妈的”他说。
一红默默地看着。允诺和好话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掏出来的东西,而钱,是真真正正,一分都没有。
好在这些债主在年三十不会来,这里的习俗是年三十不能要帐,一红无比盼望过年了。
可年还没来,可怕的信用社的人上门。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快要滴水的下午,寒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车身上喷着模糊的“xx信用社”字样,卷着尘土和冷气,停在了王进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前。这车子和这气势,就跟那些揣着手溜达来的零散债主完全不同。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些,穿着蓝色的涤卡中山装,腋下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公事公办地扫过破败的院墙。另一个年轻些,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手里拿着个硬壳笔记本,亦步亦趋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