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南瓜蔓子爬上了墙头,大大的叶子向外望着,一张压着一张,巧妙地藏着后面黄灿灿的果子。南瓜大丰收了!墙上、地上挂着十几个嘟嘟滴滴的胖大南瓜。娘将这些蒙盖缠绵的蔓子砍去,连根铲起,扔到猪圈。南瓜摘下来放在厨房,排在墙角,圆的南瓜,瘦的南瓜,扁的南瓜,脖颈长长的南瓜蹲在那儿开小会,热热闹闹的。
今天,除了上学的,全家都出动去种小麦了。襁褓里的小妹也得去,一红和梅花背着去。她一路上哼哼唧唧的,像某种不会讲话的黏糊糊小动物。
空气中有一种泥土好闻的香香的气息,像夏天暴雨后那样热烈扑鼻。犁过、耙过的地也舒展了,麻雨点敲过的水面似的,光滑平整,只余细小的涟漪。全家一起,挖垄沟、撒小麦、平土地,充满激情、热火朝天的劳作着。
满箩筐满箩筐的花生又给家里注入了旺盛的希望:日子真有盼头啊。保证国家的,交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怎么能不充满干劲!
一红用耙锄在地里掘出一条长长的笔直的沟,间着几厘米又挖出一条,直到整块儿都跟被猫抓了似的,沟沟壑壑,弯弯曲曲地凹凸着。
梅花拎着竹篮,将拌了沙土的小麦种洒进沟里。这些麦种不久就会破土而出,将寒寂白茫的冬天渲染得闪眼。这样看,她又是生机的使者了。梅花不时晃一晃竹篮,把手伸进去搅拌,使麦种和沙土混合得更充分。整块地很快就撒完,她又拿起耙子,用土轻轻将沟盖上,再将地捋平整,等待麦种顶出芽了。
日头一刻不停地走着,旷野的风也带上了热力,野菊黄澄澄、白亮亮地开了一片,蜂子在上面搔啊搔,吮啊吮。
“哇……”,在地里乱爬的小妹大哭。一红摸摸尿布,还干着呢,饿了。她抱着小妹去找娘,想起四五年前,自己也是这么抱着小弟去找娘的。
那会儿是人民公社,工分制。
成年劳动力白天种地,晚上要赶夜工,修水库。晚上小弟饿了,要走夜路去找娘,吃完奶再回来。小弟软绵绵,沉甸甸,像个甩不掉的肉虫子。一红抱着双手没力了,只能放在腋下夹着。
夜路走半个多小时,要经过一处阴森庄重的坟地。坟包通体是用红砖砌的,形成一个威严的倒扣着的半圆。碑是水泥做的,上面刷了黄色的漆,风雨侵蚀,又露出一丝红色,在土色的荒山中格外气派、诡异、可怖。村里小孩每次白天经过的时候,都是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大力迈开双腿,一股脑冲过去,连头都不敢回。
夜里更是恐怖,荒野中“吱吱滋滋”的虫鸣在那里格外清晰,伴着回音。有时候还有短促的“咯咯咯”的笑声,惨白的月光照着,那坟上的黄漆折射出惨白的光芒。
一红肯定是不敢走的。
夏天萤火虫到处飞,冒着绿油油的光,一闪一闪的,半空中、草丛里、地上,像鬼眼睛,伴着那短促的“咯咯咯”的、像是从喉咙挤出来的笑声,一红心跳得很快,像要从胃里蹦出来。
到坟地附近,那“咯咯咯”、“吱吱”、“滋滋”突然都停了,连风都没有了,一种更可怕的寂静蔓延开来,似乎酝酿着一种更可怕的风波。
一红抱起小弟就跑,根本不敢抬头,喘气都不敢大口。跑到远处,那“咯咯咯”的声音又响起,似乎在嘲笑她。一红一股脑跑到了水库,听到人声才停下来。
夜色中的工地仍然沸腾着,灰白色的高高宽宽的堤坝上都是人,热火朝天的。夯土“咚咚”声,“一二一二”的号子,板车的“嘎吱”声,交织成一片嘈杂。
斜斜的堤坝基上,很多两人组,一人拉一人推。那是队员们在用板车运土,一辆辆满负荷的板车把路压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之”。
水库坑底,庄稼老把式们站在地上,弯着腰,像他们侍弄了一辈子的稻子,深深扎在这土里,埋在土里,把一切的精力、岁月、养分、爱恨都奉献给大地。
他们用锄头挖,用铲子掘,用最原始的工具,要把平地挖穿,挖出储水的塘子,诠释人定胜天!挑夫们挑着装满碎石的箩筐,一悠一晃的,把汗水砸进土里。
他们与大地对抗的样子,仿佛一尊尊雕塑,永远定在堤坝上,印刻在一红的脑海里,永远给一红胜利的信念。尽管天很高远,夜黑的望不到边,地上很多山岗、石头阻隔,人很小很弱,但我们没有躲避,我们一锄头、一铲子、一箩筐地前进。
人一多,气一足,一红就不害怕了。
她汗津津的手抱着弟弟,在堤坝上夯土的地方找到了娘。微弱的月光照耀下,娘和四婶正弓着背,把石碾子往前拽---堤坝上新堆的土要压实,靠这石碾子来回滚动施压。
本来这个活是大队里的牛干的,夜里牛要休息,牛不干,只能人来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