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新阳师范学院后门,晨雾还没散尽,菊花和梅花的包子摊已经支棱起来了。两根竹竿撑起的白布棚下,四口大蒸笼并排蹲在煤炉上,铁篦子上的水汽“滋滋”往上冒,把棚顶的白布都熏得潮乎乎的。笼盖边缘溢出的白汽裹着大葱猪肉的香气,在微凉的晨光里漫开。
菊花正弯腰在案板前包包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围裙下摆沾着点点面粉。白胖的面团在她手里转得飞快,拇指按在面团中心,转着圈捏出个窝,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肉馅——肥瘦相间的猪肉剁得细碎,混着切得寸段的大葱,香油拌得油光锃亮——手腕一抖,肉馅就稳稳落进面窝里。接着她双手虎口收紧,拇指食指配合着往上提,转着圈捏褶子,眨眼间一个圆滚滚的包子就成了形,褶子匀匀实实,像朵刚开的白菊。案板上已经排了两排这样的包子,个个精神饱满,等着进蒸笼。
“姐,今天肉包卖得快,面得再和一盆。”梅花的声音从蒸笼那边传来。她正把包好的包子一个个往笼屉里摆,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围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时不时抬手用围裙擦把脸。
菊花头也没抬,手里的活计没停:“知道了,这排包完我就和。”她说话时,面团在掌心轻轻弹跳,带着刚发酵好的松软。
最近半年,她们慢慢摸出了卖包子的门道,越做越顺手,分家之后,更没人嫌他们半夜起床吵了,可以想几点起来包包子就几点起来包包子,想几点剁馅儿就几点剁馅儿。为了使包子更好吃,他们凌晨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前腿肉,熬了多少个起早贪黑的五更,只有沉默的蒸笼知道。
好在,这生意越来越好了。
正说着,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一个骑着二八大杠的身影停在摊前,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车后座还绑着个竹筐。
菊花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面粉,把手上最后一个包子捏好摆进笼屉,快步迎上去:“四叔,吃早餐了吗?刚蒸好的肉包,热乎着呢。”
“不用了,我等下还要去乡上办事。”四叔一只脚撑在地上,跨坐在自行车上,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夹在指间,“你爹昨天打电话,说是一红的婚事定了,下月初六,让你俩抽空回去看看。”
菊花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刚在围裙上蹭过的手还悬在半空,手里的擀面杖“咚”地一声掉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望着蒸笼里冒起的白汽,那白汽氤氲着往上飘,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几年前夜晚。
半夜里,一红悄悄摸到她床边,把一张揉得发皱的火车票塞给她,黑暗里,一红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声音压得很低:“姐,你走吧。你脑子活,去了城里肯定能闯出样子。”那天晚上,一红手心的汗把车票都浸湿了,她拿着那张票逃离了甘村,逃离了亲事。
“姐?”梅花见她愣神,轻轻推了她一下。
菊花回过神,眼圈有点发红,她赶紧深吸一口气:“知道了四叔。我跟梅花这两天就去买票,买着票就动身。”
四叔点点头,骑着自行车又“叮铃铃”地走了,消失在街角。
收摊时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毒辣得很,晒得柏油路都泛着白光。姐妹俩把蒸笼、案板往板车上搬,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菊花拉着板车,梅花在后面推着,俩人往百货大楼走。路上的行人都蔫蔫的,只有卖冰棍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吆喝,“冰棍——绿豆冰棍——”的声音在热空气里飘得老远。
“先买红皮箱。”菊花擦了把汗,声音有点哑。
百货大楼里倒是凉快,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吹起一阵阵带着肥皂味的凉风。玻璃柜台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柜台后面的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闲聊。红皮箱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立着块小牌子,写着“上海产”。箱子是正红色的,漆水亮得能反光,锁扣是黄铜的,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箱子角上还包着金属的圆片,防止磕碰。
梅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箱面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姐,这箱子真好看,得多少钱啊?”
售货员听见动静,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算盘,用指关节敲了敲柜台:“这可是正宗上海货,红漆亮油,结实得很,四十八块。”
“嘶——”菊花倒吸了口凉气。四十八块。可她看了眼箱子上烫金的囍字,那囍字在红漆上闪着光,心里一横,咬咬牙:“要这个。”
付了钱,售货员用牛皮纸把箱子包了包,俩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往布摊走。布摊在百货大楼的另一头,货架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料,的确良、卡其布、灯芯绒,在风扇吹动下轻轻摇晃。梅花一眼就看中了块红底撒金的的确良,她踮起脚把布料扯下来一点,用手指捻了捻,滑爽得很,布料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姐,你看这块,做被面肯定好看,铺在床上亮堂。”
菊花也凑过去看,红底衬着金线,确实喜庆:“行,就这块,让售货员剪六尺。”
转了半晌,俩人手里的布兜瘪了不少,钱花得差不多了,可手里的东西却沉甸甸的。红皮箱抱着沉,布料卷起来也不轻。路过街角的杂货铺,菊花又停住脚,杂货铺门口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再买两斤水果糖,让一红给婆家街坊分,沾沾喜气。”
“姐,你说一红见了这些,会高兴不?”出了杂货铺,梅花手里拎着糖袋子,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糖块在袋子里“哗啦哗啦”响。
“咋能不高兴。”菊花低头瞅着手里的红被面,布料上的金线蹭在手上,痒痒的,“这回啊,说啥也得让她风风光光嫁过去。”红皮箱的锁扣偶尔碰到布料,发出“叮叮”的轻响,像在跟着她们的脚步打拍子。
路过街角一个地摊,铺着块旧红布,红布边缘都磨得起毛了,上面摆着些瓶瓶罐罐,有几个看着像瓷碗,还有些用布包着的东西。摊主见她们抱着红皮箱,眼睛一亮,赶紧吆喝:“姑娘,添妆不?看看这个!保准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