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懂事起,他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都记不起母亲长什么模样。听大哥说,母亲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产后便一直身子虚弱,又不肯托付乳母,坚持自己亲自喂养,结果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而记忆中的父亲却又总是那般威严,甚至可以说是苛刻。
他不敢闹脾气,不敢乱说话,不敢像个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哪怕他本身就是个小孩子。他不敢说不知道,不敢喊苦喊累,不敢支支吾吾,更不敢放任自己的欲望,不管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他都必须要学会克制忍耐。
他没有童年,更没有童真。
他从四岁开始便要读书,读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史典籍,兵法韬略,哪怕他根本就读不懂里面的意思,他也必须要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因为父亲说:不懂不要紧,先背熟再说。
还记得有一次晨读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困了,小小年纪的他便在学堂上睡着了,父亲知道后,罚自己在殿中整整跪了一个时辰。而原本是罚跪两个时辰的,只因兄长愿共同承担,两人这才处罚减半。
七岁那年,父亲又安排自己学习骑射之术,那时年幼的他连弓都拉不开,马背都爬不上,可是对上父亲那双严厉的目光,却也只能咬牙死撑。手指细嫩的皮肤被弓弦磨的鲜血直渗,而他却只能躲在半夜无人时偷偷的抹眼泪,他也是血肉之躯,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不是不疼,只是不敢喊疼。
他不怨任何人,因为这就是他的命,这就是弈国公子的命。
父亲总是在不断的告诫自己,自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将来是要辅佐兄长治理好这个国家,是要继承列祖列宗的宏愿的。
他不知道列祖列宗的宏愿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一定很沉重,沉重到如果自己不强大起来,根本无法承受。
公子的身份既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枷锁,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所幸上天垂怜,他同父同母的兄长一直都对他疼爱有加,这也使得他的童年不至于一味的灰暗。可是,即便兄长是他最亲近的人,但也始终是他的长辈,将来还是他的君主,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肆意跳脱,终究无法在兄长面前全然展露出来。
然而,这么多年的深藏,他却第一次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他不需要正襟危坐,不需要刻意隐藏情绪,不需要言不由衷,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事前事后,甚至不需要算计人心。想笑的时候就开怀大笑,想说的时候就无所顾忌的说,不需要担心说错说漏,不需要担心会有什么后果。
累了就席地而坐,饿了就狼吞虎咽,渴了就咕咚咕咚喝水,他真切的感受着卫丫头的善良与温柔,也用心体验着人生的简单与纯粹。
那一晚与卫丫头一起坐在房顶上,细数着夜空中的星星,彼此聊着最开心的事情,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过要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可惜他终究是做不到的,也不能这样做。
那双干净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眸子,那抹可爱的不带有任何目的的笑颜,在不知不觉中填补了他过去十几年内心的空缺。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放松,如此的酣畅淋漓,如此的沉浸在时光的缱绻里。
他感觉和小丫头在一块,连岁月都变的温柔了。
“慎哥哥”
“慎哥哥”
卫丫头软糯的呼唤声仿佛再一次浮现在耳边,言慎不禁轻笑出声。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不是那些宫人们敬畏的语气,不是父亲和师父严厉的语气,也不是兄长关爱的语气,更不是将士们尊敬的语气,而是一种倍感依赖的倾诉。
他能感受到卫丫头每次在叫自己的时候,心里的那份欢喜和亲昵,他也很喜欢卫丫头这么叫他,不是什么“二公子”“少将军”,而是简单的“慎哥哥”。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只对兄长亲近的他,从小便被灌输尊卑有别的他,会对这个敌国小丫头的亲昵接受的如此心安理得,甚至还乐在其中。
离别的时候,他对卫丫头满腔满腹的不舍和伤心难过感同身受,但他必须要狠下心来离开,因为他还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他还有他必须要扛起的责任。
原本他说的以后会再见面,只不过是安慰安慰小丫头罢了,根本就没有当真。
可是就在那天吃饭的时候,当他看到小丫头努力想憋回去的眼泪时,他改变主意了,他暗自发誓,等自己回去处理完这些事情后,一定会到郕国的这片山麓下找她的。
这是自己许下的第一个承诺。
“吟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