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和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但今天似乎又多了点什么。
周建刚居然在家。他没在捣鼓零件,也没躺下。他就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个东西,正低头看着。
昏黄的灯光下,林秀云看清了,那是一张崭新的、镶着金边的硬壳纸奖状!
红彤彤的底子,上面印着金色的“奖状”两个大字,底下是几行黑色的印刷体字:“授予:周建刚同志,技术革新能手称号。特发此状,以资鼓励。锦绣棉纺厂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九年一月。”
奖状簇新,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刺眼。
周建刚就那么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钢筋。
他低着头,手指在那光滑的硬纸板上摩挲着,动作很慢,很轻。
煤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表情。但他宽阔的肩膀似乎卸下了一点什么东西,又好像扛上了更重的。
小海先叫了起来:“爸!红纸纸!”他挣脱林秀云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踮着脚想够那张红艳艳的奖状。
周建刚这才像被惊醒,猛地转过身。看见门口的妻儿,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又绷紧了。
他把奖状稍稍举高了一点,避开儿子的小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巴巴的:“厂里…发的。”
林秀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走过去,目光落在丈夫脸上。
那张沾着没擦净油污的脸上,除了疲惫,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被刻意压抑的东西,像是…光亮?
“为啥发的?”她问,声音放轻了些。
周建刚避开她的视线,把奖状小心地卷起来,动作有些笨拙,生怕弄皱了边角。
“没啥,”他含糊地说,“就是…车间那几台老掉牙的梳棉机,总噎棉花,我琢磨着改了下风道…省了点损耗。”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秀云知道,那几台梳棉机是厂里出了名的“病秧子”,动不动就停摆,能修好就不错了,还改进?不知他熬了多少夜,钻了多少次机器肚子。
他把卷好的奖状,小心翼翼地插进墙上那个掉了漆的木头相框后面。
相框里是张他们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还是小海刚满月时照的,三张脸都笑得有点僵。
“吃饭吧。”周建刚转身去端炉子上的锅,动作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
晚饭桌上,气氛还是沉默,但那股冰封的寒意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小海扒拉着饭,眼睛还不住地往墙上的相框瞟,似乎觉得那张红纸比照片还稀奇。
周建刚依旧闷头吃饭,但偶尔,他会抬眼,飞快地扫一下林秀云,那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疏离,多了点复杂的、犹疑的东西。
林秀云心里那点火星子,被这若有若无的暖意吹得晃了晃。
她看着埋头吃饭的丈夫,看着他插在相框后的奖状,又想起王师傅那句“靠工人的手艺”。也许…也许建刚是对的?厂里还是看重技术的?她心底那个缝纫机的梦,第一次有了点动摇,像狂风里的小火苗,明灭不定。
吃完饭,周建刚去自行车棚捣鼓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二八大杠。
“妈的!”他低骂一声,又狠砸了一下,那链条终于“咔吧”一声,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