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工作已逐渐步入正轨……”小姑程树青的信笺展开,仿佛带着成都湿润的雾气与椒麻的香气,瞬间冲淡了广州工厂里弥漫的尘味。程为止深吸一口气,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烫。桌角的裴淑正埋头清点着一堆牛仔辅料,金属扣件在她手下发出冰冷的脆响。她没抬头,声音却像长了眼睛:“信上沾了火锅油?瞧你宝贝的。”“真要舍不得树青,以后为为你也考到那边去!”裴淑的话像一句随口的试探,轻飘飘却带着钩子。程为止心头一跳,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破土而出,逃离这片蓝色的天地,去一个呼吸里没有绒尘的地方。她垂下眼,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故作轻松的附和:“能天天吃火锅,倒也不错。”“那可不行!”随口一说的话,却引得裴淑紧皱眉头,眼神沉沉地压过来,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许多。她盯着一脸疑惑不解的程为止,缓慢地解释:“你是我们唯一的幺女,哪能说走就走了,这个厂里也缺人管,我看以后你考个华师就谢谢祖宗保佑啦!”对于这个华师究竟在哪,裴淑并不了解,只是偶尔从几个老板娘的闲谈中得知。反正只要能留在广州,周末能回家一趟,那自然是顶顶好的。“妈——”程为止下意识就要反驳,但裴淑就像是陷入了回忆里,喃喃自语起来,“妈这辈子就你一个女儿,从小照顾你长大,哪里舍得你远走他乡……”望着母亲脸上的悲伤,程为止却莫名地想起了那个已不存在的“弟弟”。如果有个“他”,母亲的期盼、家族的重量,是不是就不会如此沉重地只压在她一人肩上?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这两者并无关联,黏在骨子里的亲情观念,是永远不会让自己脱离程家这个大家族。当一片枯叶松松地从树上坠落时,程为止正背着书包站在等待校车的地方。同样的地点,却不见那些熟悉的面孔,她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与曹文欣相识的场景。那瓶瓶底带着红色印记的牛奶,仿佛又在眼前晃了一下。只可惜,由于曹二哥的懒惰和命运的无常,曹家从揭不开锅的状态变得更为窘迫,一个家庭三个病人,甚至需要曹文欣待在家里长期照料才行。读书,就像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不过曹文欣自己倒没有太多的反应。“反正我也读不得,还不如早些帮家里忙……”同样的说辞,也曾出现在程禾霞的口中。对此程为止品出了一丝丝苦涩,又很是无能为力,这苦涩沉淀在胃里,硬化,成为一片永远无法漂洗干净的蓝色斑驳。“哒!”一朵异木棉直直往下砸去,幸好程为止走路慢吞吞,否则还真要被砸了个正着。身后响起一阵女孩的欢笑声:“快让让!”她们分别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门口,很快就停稳了车子,不过没有着急进校,而是将书包垫在脚下,妄图去摘取树上的一些异木棉。阳光穿过枝叶,在她们汗湿的额发上跳跃,那是一种程为止从未拥有过的、恣意的莽撞。紫红色的花朵,一簇簇地盛开,一眼看过去,与那些穿着校服充满青春感的少年们还真是搭配,简直就像是一场正在上演的电影片段。程为止没有因为她们的冒失而生气,走上前,好奇地眨巴了下眼睛。“你要吗?”其中一个女孩助跑后,高高跃起,一下子抓下很大一把花束,花瓣和少女的发丝一同在晨光中飞扬,顿时让好几个女生都惊喜地叫出了声,“太棒啦,阿颜!”相比较少女们的活泼,一旁并排行走的三个男人就表现得很是不满,甚至还拿起手中的篮球狠狠地朝着女生们砸去,随后又挑衅地歪头说道:“怎么,有意见?”在学校里,总有一些喜欢欺负女生的人,很多时候,他们会把这种行为叫做“喜欢”,甚至还觉得是少年气的一种表现。“喜欢”?程为止在心里冷笑。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像一块劣质的遮羞布,盖住了所有恶意的棱角。她只觉得胃里那块蓝色的斑驳又开始隐隐作痛。“喂,小董,你什么意思!?”看到同伴被砸后,那个叫做阿颜的少女一下就将所有的异木棉全都塞到了程为止的怀中,不由她拒绝,又往前迈了几步,稳稳地站在三个男生面前,板着脸说道:“赶紧道歉!”那个被砸的少女正捂着有些发疼的胳膊,一脸为难地站在同伴身旁。周围顿时涌上来一些看热闹的学生,什么年级都有,更有甚者还开始讨论说“小董砸得好,谁叫她们乱摘花”。受伤的少女脸上堆满了羞愧,好像自己当真做错了什么大事,忙强撑着对同伴说道:“要不就算了吧,也没啥大事,别闹到老师那去了。”“不行,他拿篮球砸人就是不对!”阿颜丝毫不肯退让,而是用严肃的姿态继续说道:“若是就这样轻飘飘的就算了,以后他肯定会继续欺负人的。”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小董的身上。同样的,程为止也捧着那些异木棉,那柔软的、带着朝露凉意的花瓣贴着她的皮肤,着实好奇这件事的最终走向。尤其是小董,她早已认出,这人之前在托管班时就喜欢欺负人,只可惜一直到中学,都没有人能管教好他的臭毛病……“砸了就砸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小董将身上的书包交给旁边的男同学,甚至还笑着说道:“正所谓好男不跟女斗,但你这“女汉子”可不算是普通女生,教训教训你也好!”小董那掰着手指头,又扭动脖子的架势,乍一看还真的挺唬人的。其他同学都露出紧张神情,就连受伤的那个女同学都表示不再追究,大家似乎对于小董口中的“女汉子”似乎都觉得好笑。“阿颜,你呀都被人叫做女汉子了,怎么还不收敛一些,以后可真没人敢娶啦!”同学们哈哈大笑,人群里的小董则是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很是得意地对周围同学招手示意:“低调低调——”程为止潜意识里不喜欢看到这一幕,正皱紧眉头时,阿颜却忽然笑了,她双手叉腰,声音清亮地能划破所有的阴霾:“女汉子又如何?力气大,跑得快,能保护朋友,我觉得好得很!”这笑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碎了周遭的窃窃私语。一股热血毫无征兆地涌上程为止的头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站到了阿颜身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没错。能做女汉子,是我们的本事。”原先小董的嬉笑声骤然顿住,好像看待一群奇葩般,空气也安静了几秒钟。“哈哈哈,我还没见过主动找骂的呢!”小董妄图再次发起言语的攻击,可殊不知,对于程为止和阿颜丝毫作用都没有,反而还让自己满头大汗,脸也通红一片,狼狈至极。这模样与对面几个少女的淡然自若相比,谁更为可笑,简直一目了然。“哼,我们走。”眼看上课铃响起,众人纷纷往教学楼里走去,恰好一阵风吹拂树木,掉落不少花瓣,美好又动人。程为止走在人群后,望着阿颜再次与同伴们扬起笑脸,互相说起对方的勇敢,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曾经的好友小于。如果在这个学校里,亦或者是身旁的人,能够多关心她。在她坠落前,哪怕只是轻轻拉住她一次,是否就不会出现那桩意外了……少年人的心事,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与轻松,也不是时间流逝就能随意解决的。程为止想,她可能要用一生去释怀这件遗憾了。放学后。她安静地从校车上下来,沿着小巷往工厂的方向走。远远地看到巷子口,堂哥程万利跨坐在一辆崭新的女士摩托上,身后载着一个与周遭灰蓝色调格格不入的女生。她像一株被误栽进工业废墟的热带植物,时髦的大波浪,细挑眉,一身吊带短衫,裸露的皮肤在夕阳下白得晃眼。未来的嫂子?程为止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钉在了原地。就在愣神的功夫里,马路对面的程万利也瞧着了她,红路灯过后就直接将摩托车开到面前,然后笑道:“哟,为为这是上学回来啦?”“嗯。”程为止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注意力还是在他身后的未来嫂子身上。于是程万利便笑吟吟地介绍:“这是雨眉,听说我在包装部忙不过来,就连夜从深圳赶来的。”“你好啊,小妹妹。”锦雨眉眉眼带笑,薄唇轻启,“等晚些,我跟你堂哥一起去拜见下幺爸,我毕竟是晚辈可不能失了礼数。”说完,还从手腕处取下一条珠串,主动递给了程为止。“我们走得急,这个权当做是见面礼啦!”她语气很自然,倒是一旁的程万利啧啧感慨了声,“雨眉对你可真好,这是她才买不久的,听说叫什么潘多拉,一颗珠子就好几百呢。”什么?!程为止略带惊讶地瞪大眼睛,而锦雨眉则是嗔怪地说道:“只是个小礼物而已,不值钱的。”她很温柔地帮程为止带上,又真诚夸奖,“还是你们小女孩带着好看!”手腕上骤然多了一份陌生的重量与冰凉。程为止不习惯地动了动手腕,那串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过于耀眼的、与这灰蓝工厂区格格不入的光泽。如此的体贴,真的很难叫人挑出错来。等夜幕降临,程为止当真带着女友锦雨眉来登门拜访了,两人拎着不少礼品,其中还有瓶好酒。“都是雨眉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都是好东西!”程为止很是自豪的介绍,眼神里不止装着欣喜,还有一种即将与幺爸平起平坐的得意。“唉,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做啥子。”裴淑主动帮忙招呼大家在办公室里入座。广州直到九月还是依旧炎热,必须要待在空调房里才稍微觉得舒适,为了招待客人,裴淑还专门叫人送了几盘切好的水果,空气里是甜丝丝的香味。一家人说说笑笑,忽然锦雨眉站起身,主动说道:“我听万利说奶奶经常在门口剪线,这会儿我也拿点水果给她尝尝吧。”尽管几人劝说,奶奶徐碧待会儿就进屋了,可她还是很坚持自己的想法。“真好,万利算是找到了个好媳妇啦!”裴淑和程老幺都这样感慨。拿着一把蒲扇晃悠的程为止,望着未来嫂子的背影有些失神,然后纠结地拧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也说不上来。直到看到对方在玻璃板后,端着板凳帮奶奶一同剪线时,才恍然大悟。“太完美了……像一篇事先背好的演讲稿。”真正的家人之间,何须如此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