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程家工厂的鞭炮声似乎要冲破云霄时,程树青正蜷在南下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
立夏之后,南下车厢更是闷热不已,其中还混杂着汗液和劣质烟草的气味。她对面坐着一对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正旁若无人地分食一盒精致的进口饼干。
那香甜的奶油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程树青的喉咙,将她拖回那段不愿回首的岁月。
家境不好,即便程老幺开厂后小赚了一些,但在那之前,生活的困苦是无法向家人倾诉的,尤其是,这条充满荆棘的路还是她自己选的……
大学四年,是程树青用尊严和汗水一寸寸熬过来的。
她永远记得那个饥饿的午后,鬼使神差地,将同宿舍女生放在桌上、敞着口的半袋饼干,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书袋。那一刻,心脏擂鼓般狂跳,脸颊烧得滚烫。后来,那女生找饼干时,目光几次扫过她,并嘟囔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
程树青只是死死低着头,假装看书,指甲掐进了掌心。虽然女生没再追究,但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在程树青的尊严上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洞。
还有一次,系里有一个极好的实习机会,通知贴在小布告栏,她看到了,却因为害怕那个同样贫困、但更会钻营的室友知道后,会用手段抢走机会,她选择了沉默,直到截止日期过去……
这些隐秘的、不够光鲜的往事,像附骨的疽,提醒着她来自哪里,以及为了离开那里,她曾如何挣扎!
如今,程树青终于毕业,凭借优异的成绩和难得的机遇,挤进了成都一个体制内的单位,端上了许多人艳羡的“铁饭碗”。
可这就意味着好吗?程树青盯着窗外不断略过的景物,心情显得格外复杂。
过去几年,为了能节约钱,她刻意减少了回家,与家人的联系减少,关系自然不那么亲近了。这次,兄弟几家同时开厂,母亲徐碧接连几个电话,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她终究还是请了假,踏上了这趟南下的列车。
“女士,麻烦把您的票出示一下。”列车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程树青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随即脸色微变,她赶忙翻遍了随身带着的旧帆布包,车票却不见踪影。
“我的票……好像丢了。”她声音干涩,隐藏了紧张与不安。
“丢了啊?”对面的年轻女人抬起眼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那得补票哦,这趟车查得严。”
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拢过来,带着审视。程树青感到一种熟悉的窘迫,像又回到了那个因为买不起新衣服而被同学暗自嘲笑的大学迎新晚会。
“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翻找着钱包补票。原先的紧张与胆怯,因着这一桩意外,更加精神恍惚。
直到出了站台。
“小姑!树青小姑!”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程为止不知何时挤到了站台前,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迎接招牌,“欢迎小姑程树青大驾光临!”上面还有着彩笔画下的爱心与装饰物。
程树青接过纸张,像是接过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眼神却异常清亮的侄女,心头百感交集。她拉过程为止,亲近又热络地问道:“你怎么找过来了?”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奶奶说你这趟车快到站了,让我来看看。”程为止看着她,目光清澈,“小姑,你好像变了。”
程树青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头发,身上是单位发的不甚合身的工装,与记忆中那个土里土气的大学生确实不同了。
她看着侄女清澈的眼睛,那句“人总是会变的”到了嘴边,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用力地握了握程为止的手,仿佛想从这唯一的连接中,汲取一点对抗眼前这片浮华世界的勇气。
程树青的视线越过不断往里涌进的人群,隐隐能看到广州郊区那片熟悉的、密布着“握手楼”和工厂招牌的天际线。
但热闹是他们的,而她,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接风宴设在新塘镇上新开的洪记酒楼,包间里觥筹交错,烟雾缭绕。
程老幺作为家族生意最大的,自然是绝对的主角,他红光满面,挨个敬酒,声音洪亮地描绘着未来的蓝图:“以后,这新塘就是我们程家的天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