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小说

第63章 星星罐（第1页）

成长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当程为止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厂里，看到几盏小灯正发出微弱的光亮，除了几个车位上还有几个工人埋首于车位前，其他角落一直阴冷极了。尽管裴淑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组织打扫工厂，可那密密麻麻的尘土仿佛有生命，总会从更深的缝隙里重新钻出，与黑色的机油结合，凝结成一片片肮脏的、无法祛除的痂。盯着久了，那片幽暗仿佛在蠕动，要将她吞噬进去。程为止摇晃了下脑袋，第一次没有吃晚饭回到了里屋，她从柜子里翻找出了一个玻璃罐子。外形看上去是个星星，瓶口是木头做的，边缘缠绕了一些浅蓝色的丝带。原先是一次活动上，程为止凭借作文一等奖得来的，裴淑打算拿来当盐罐子，被她拒绝了，十分小心地珍藏在了柜子里。现在将其打开，露出零星几颗纽扣和螺丝钉。一年四季，每次逸意厂的货物订单都不会相同，每条牛仔裤上的钉扣也各有款式，有些上面还用了特殊工艺，黏上闪闪发光的水晶，有些则是带有闪耀的颜料。有时打钉的工人手滑，不小心将其掉落在尘土之中，负责打扫卫生的程为止偶尔捡到就清洗干净，然后放在这星星罐里。在手电筒的照亮下，看起来确实如同星辰般耀眼，程为止很是宝贝这些东西，她觉得这座巨大工厂并非一点趣味都没有。她轻轻摇晃罐子，里面的“星辰”叮当作响，这是唯一属于她、且她能完全掌控的小小宇宙。“嘎吱嘎吱。”房间里的排风扇不知为何卡住了，若是误开后便会持续好一段时间的响动。本来程为止是不愿意在屋里安装这样一个太“工业化”的东西，可裴淑怕她闷着，硬是叫人将一个正方形的排风扇安装在了床铺上面。里间屋子是另外用搭板子隔出来的，再放了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衬得更狭窄。不止如此，偶尔躺在床上看着透过扇叶照进来的缕缕阳光，给人一种被幽闭的既视感。无法摆脱，只能继续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程为止努力地站在床铺上，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拿着小口袋，耐心地清洗掉叶片上的绒尘。细密的尘，在灯光的直射下，如同下起了一场蓝色的雪。程为止无处可躲，只能任由这雪落在她的头发、脸颊和呼吸里。没一会儿，鼻子一阵发酸，她习惯性地用手背一擦，指尖上，那如蓝墨般浓稠的痕迹赫然在目。她惊恐地缩回手，生怕那蓝色沾染到罐子里。然而，一滴含着尘埃的泪水，终究是不受控制地落下，正砸在一颗最亮的“水晶星”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灰蓝。那颗星星，再也不亮了。一瞬间，程为止心里揪了起来，这种物质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入侵了她的生活。窗外依旧有机器在鸣叫，处于角落里的位置，那扇微微发颤的门，就像是一座墓碑般不显眼。自打那日以后，程为止便再也没有见过陈小于了，她曾拎着一袋瓜果点心，在铁皮制成的小亭子前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有个穿着橙红马甲的中年男人过来。不是熟悉面孔，对方用疑惑眼神打量程为止，直到她说出陈婆婆的名字，那人才恍然大悟道：“喔，她回乡下去，听说家里出了点事。”程为止的潜意识告诉她，这跟小于的病情离不开关系。果然，来人半是感慨半是戏谑地摇摇头：“反正就一丫头，还治什么治，养几年就能嫁人了……”观念不和，让程为止很难赞同对方的说法，只是轻轻道谢就要转身离开。没想到对方却拉住了她的胳膊，用眼神瞥了下装在袋里的瓜果点心，又捂住肚子哎唷了声，“扫了一天地，要是能有口吃的就好了。”程为止猛地抽回手，像被火烫到。眼前这个男人对生命的轻蔑，与陈小于苍白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紧紧抱住怀里的袋子，仿佛那不是点心，而是她摇摇欲坠的童年。“前面不远就有便利店呢。”她的声音干涩。“真是傻的。”那人见占不了便宜，小声骂了句就随手打开亭子的门，直接将打扫卫生的工具全扔了进去，丝毫没有顾及里面没有收拾的床铺。那一瞬间，程为止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有些人像是没有感情一般，就连身为同伴的怜悯之心都少得可怜…………年终放假的脚步越来越近，每个工人都猛足了劲要干一笔大单子，好安生过个爽快年。不止一个人这样想，就连刘车管这会儿也趁着没人留意，特意溜达到了办公室里。他借着去问辅料的问题，先是给程老幺递了根烟。“老刘莫那么客气，有啥你就开口。”毕竟认识许久，程老幺一眼便看穿了刘车管的心事，就放下手中盘账的计算机，用一副认真的模样看去。“嗨呀，还是老幺你仁道。”刘车管搓了搓手，腆着脸往趴在会客桌前写作业的程为止看了一眼，然后低声说道：“确实是有桩事得麻烦一下。”见此，程老幺就叫着程为止帮忙接水喝的理由，好将她支开。刘车管顿时松了口气，走上前，对着程老幺低语道：“前两天刚开完码，我买了好几个数都没中，偏偏压的数字又大，这会儿连过年钱都赔完了……”他掏了掏口袋，空荡荡，就连唯一的一包烟还只剩下几根，每次烟瘾来了就放在鼻子前嗅一嗅，愣是不敢全部抽完。瞧刘车管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程老幺恨铁不成钢道：“你也是，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后，就该存着钱好生把屋装修了，哪里还要乱花钱！”“欸，我那不也是想着买把大的，以后养老就不劳烦子女那些嘛。”刘车管讪笑几声，余光扫见了桌上的洗水单旁还压着几张马报，当时就挺直腰，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哎呀，原来老幺你也看这些噢，既然这样，那该早些跟我一起买嘛，免得浪费了钱。”被发现了秘密的程老幺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忙摇头阻止：“行了，你自己都一屁股账了，少管闲事……”刘车管被怼后，倒也不生气，往外头看一眼，瞧着没有别人接近，就赶忙说道：“我说真的，下一次开码，我有个兄弟有小道消息，一定能大赚特赚！”程老幺瞥他一眼，没着急接话，刘车管有些着急，就继续劝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借一笔钱的，不然这难得的好机会可就泡汤了！”为了表示信任，他居然拿起手机划动了几下，里面的相册确实写了好几组数字。“这个，你放心买，要是错了就来找我，我包赔的！”刘车管指着其中一组，表现得很有自信，尽管他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却笃定过不了多久就能发大财。本来只是随便买点闹着玩的程老幺，见他如此了解的样子，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你这真有内幕消息？”“那可不！”刘车管拍着胸脯，保证道：“我表兄弟家买了台电脑，专门牵了网线来搞这个，一次就能赚不少钱……”他自称与老幺认识许久，大家都是兄弟，不可能会撒谎骗人，再加上老刘现在就在程家工厂做事，若是真的有什么，他的工钱也能做个抵押。小赌怡情，闹着玩玩不会有什么的。想到这一点，程老幺便松了口：“那好，我就借你一点私房钱，不过，要真是输了，你可得赔我双倍才行！”身为生意人，程老幺也并非是一点心眼都没有，本意是想要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老刘，免得他一天到晚就惦记着买马发财，连车间里的工人和货物都不理会。二来嘛，他也想试试，看老刘这表兄弟的消息是否真的灵通。家里最近要添大件，可得费不少钱，若是能凭借这法子将亏空补起来，那以后日子定然会越过越好呢！心中激动的程老幺，外表还是一副淡淡然的样子，他从一叠书本里翻找出了几张纸币，将其交给老刘，“这里有五百块，你拿着先去买一组嘛。”窗外的机器声忽然停了一瞬，在那短暂的寂静里，刘车管的声音像蟑螂爬过灶台一样窸窣作响。“这么点啊？”老刘显然有些不满足。程老幺立即伸手要拿回去，“不要就算了。”吓得老刘赶忙收好，老老实实地关门离开。等程为止回来时，屋里早已恢复了平静，可她心中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趁放水杯的功夫问道：“爸爸，刘车管是来做什么？”“没什么。”程老幺继续算账，压根没有将程为止的疑惑放在心里，顺势就要将那份马报给放在抽屉里。尽管速度很快，却被程为止看了个正着，当即就要抢过去。“欸，你这孩子胡闹什么！”第一次，程老幺摆出着急气恼的表情，但很快又转瞬即逝，用无奈语气说道：“爸爸还要盘账，忙得很。”程为止没理会，愣是将那马报顺着抽屉缝一点点地扯出来，指着上面拿红笔圈出来的几组数字，泪花几乎溢出道：“你还说你不买，那这是什么？”“哎呀，耍耍而已，当不得数。”程老幺一把将马报抢回，揉吧揉吧没有丢掉，反而是塞在了口袋里，这番珍视模样，更是让程为止难过。她眨了眨眼，避免眼泪砸下，声音隐隐有些颤抖：“老师说过，这东西害人，好多家庭因它而毁灭，是绝对绝对不能去碰的……”“呵，你一天就是听信那个书呆子老师的话，她就一教书的，哪里懂什么做生意的事，还有，你老汉我又不是傻子，不得像那些人一样陷进去。”程老幺摆摆头，对于程为止所说的例子显然不在意。程为止瞧着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与傲慢，像是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喉咙，剩余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属于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地里转动，就算她亲眼目睹，也不能阻挡半分。眼前这个工厂，是否还能继续开下去？程为止不清楚，她想起了2008年那个寒夜里，无数个家庭破产，从而颠沛流离，那种生活是一场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的噩梦。可现在，程为止隐隐觉得，它又有一种即将降临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