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气阴沉,黑压压的云朵完全将月亮给笼罩,加上乡村习惯早睡,更是一点灯光都没有,完全都是依靠着车前灯来照亮眼前的路。“还好还好,之前给村里修了路,不然这泥巴路可是难走……”程老幺稍微恢复了些力气,正喃喃自语呢,忽然就一个颠簸,差点撞上前面的玻璃。“朝菊,你小心一些。”老二媳妇在后排紧皱眉头,一直拿纸巾帮忙擦拭着裴淑身上的汗水,又用被子将她裹住,免得被寒风吹到。“哎呀,这出了我们程家大队,其他的路就有颠簸,估摸着是之前运送蔬菜压坏了。”越说老三媳妇心就越虚,之前她们在大棚那边做临时工,也瞧着不少大货车往这乡间小道上跑,都不往心里去,直到现在才晓得厉害。“没事,快到了!”她安慰了句,又盘算着离镇医院有多远。老二媳妇一听这话,忙拿出手机就给认识的医生打电话:“喂,老郑,我弟媳妇出血了,你快些在门口把担架弄起!”直到几个人慌乱地将人交接给医生护士,才终于歇了口气。可事情远远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护士从急救室里出来,看向了程老幺,拿出份文件让他签字,“孕妇大出血,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程老幺张大了嘴,只能看到护士在说话,却没有任何的声音,直到老二媳妇她们狠狠地摇动他的胳膊,才稍微回过了点神,然后呆呆说道:“好,那就保大人。”护士转身就要往里走,老三媳妇眼神一闪,一种复杂的、近乎残忍的好奇压过了同情,忙凑上前低声问:“按照月份,该是能看出是儿是女了吧?”护士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里面在抢救大人!你们还有心思想这个?!”“您就行个好,透个底,”老二媳妇也凑过来,半是请求半是施压的,“不然我们家里那个老太太,非得把我们活剥了不可。”她又压低声音补了句,“郑医生是我远方表叔,通融一下。”护士疲惫又厌恶地看了她们一眼,仿佛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生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男的。”说完,再不停留,掀开帘子消失在急救区的光晕里。望着护士急匆匆的背影,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复杂与心疼从眼神里溢出,她们低下头去叹气,又转头看向程老幺,安慰道:“你们还年轻,以后有机会的。”话虽如此,可两人的心却沉重极了。程家几兄弟,各家都有个儿子,就连老三一家,生下禾霞后就立马赶着生了个俊林。老幺一家,程为止都长那么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动静,听护士说还是个男孩,现在却一下子……这消息怕是谁都遭不住啊!“老幺,你要不先找地方歇会儿,有我们守着呢。”老三媳妇热心劝道,然后就看着程老幺失魂落魄地往医院外走去。太过着急出门的他,身上只穿了个毛衣,深蓝色的还是裴淑在过年前给他新做的,现在裹上了鲜血,湿漉漉又沉得厉害。“不行,得去把车上的血洗干净,不然天亮后,阿淑回去会嫌弃的。”他念叨了声,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急忙开着车子找洗车店。可夜深了,附近的店早已打烊,他只能寻到了一个加油站,打算借着加油的功夫,在那简单清洗一下。等一通折腾,天已经蒙蒙亮了,不少人开始忙活起来,旁边的包子店门前的蒸汽浓郁,就像是进入了仙境一般。早已饿得不行的程老幺,买了个包子,蹲在车前,吃着吃着眼泪狠狠砸下,视野都变得模糊起来。在这雾气里,他想起了之前与裴淑吵架的场景,有些后悔般地揪着头发。“都怪我!要不是我,事情不得闹成这样……”程老幺跌坐在地上,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裤子钻进骨头缝里。四周空荡荡的,唯有那一辆银灰色的天籁陪着。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烟,却掏出来一个在厂里随手捡的、染着蓝色绒尘的螺丝帽。他看着这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他的人生,是否也像这个螺丝帽,看似重要,实则只不过是一台名叫“命运”的巨大机器上,一个沾满灰尘、随时都能被拧下扔掉的零件。所有的风光,是否也像那看似充盈的蒸汽,实则一吹即散?尤其是想到了今天的事,更是产生一种后怕感,那种被刻意忽视掉的危机感再次袭来……“吱——”当手电筒被人拿起,并熄灭的那一瞬间,程为止猛地一下从床上跳起,一张小脸上满是着急与担忧,“怎么样了?!”“为为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程禾霞的表情很是尴尬,她挠了下额头,然后拉着程为止让她重新坐在床上,然后一同盖着被子。恢复了一丝理智的程为止,轻轻抓着程禾霞的胳膊,带着试探的语气询问:“他们回来了?”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但她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大家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这让程为止的心更是梗的慌。瞧着她如此担惊受怕的模样,程禾霞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了下,才终于询问:“为为,你想要有一个个弟弟吗?”“……”程为止稍微用劲地眨了下眼睛,“只要爸爸妈妈高兴就行。”“那就是不愿意了。”程禾霞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伸手,替程为止理了理汗湿的鬓角,“没关系的,为为,姐姐懂得。爱就那么一碗水,多一个人来喝,自己就得渴着,这心思不丢人。”即便是程禾霞与弟弟俊林的关系很好,每次还会想着给他买些生活用品,以及担忧他的未来,可那份淡淡的忧愁和不甘心,是只有身为“姐姐”的人才能懂得的。她明白那一点,所以对程为止有种感同身受的心疼。“我妈说,幺妈这要好生养段时间了,你要听话,莫去闹她,这件事我们就埋在肚子里,哪个都不要讲……”程禾霞说得隐晦,但程为止却听得很明白,整个人都有些发懵。见到她这样,程禾霞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是去到另外一张床上,几下就将那些被血污了的床被都给收拾下来。程为止一言不发地跟在旁边,目光聚在那大片大片的血块上,整个人都绷着,眼神沉得厉害,下意识地掐着手心,才感觉好受许多。事实上,昨晚她看到被单上那些鲜血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甚至睡得迷迷糊糊里,还做了个关于“弟弟”的梦。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可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痛苦与纠结像是毒蛇般紧紧缠绕着她,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一旦出生将会夺走属于她的一切。梦境里,自己仿佛成了曹文欣,被捆绑在柚子树下,遭受着无数人的注视,无法为自己辩解,也无法改变这一切。所以,当清晨醒来,从程禾霞口中得知这件事后,她的心里反而松了口气。还好,妈妈没事,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保持原样!同时,程为止又感到了一种悲痛,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深深谴责。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程禾霞才会小声提醒,永远都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无论对方是谁。察觉到内心的卑劣后,程为止的眼角划过一滴泪珠。她没有伸手擦去,而是静静地任其继续流淌,好像那颗受伤的心,能因此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