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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君不见(第1页)

一队人影在暮色中缓缓移动。领头的老汉佝偻着背,身后跟着百来号人,个个面黄肌瘦,拉着几辆破破烂烂的木板车。这是他们在河谷平原东躲西藏时最后的家当。一行人虽然缩着手,排成紧密的队伍,前后却时不时有人四处观望着,很是警惕。“那陈九当真返回来了?”陈桂新再一次小声问报信的阿明。少年急得跺脚,泥水溅上草鞋:“桂新叔,我金睛火眼睇住九爷在窝棚斩烧肉呀!保善队的人全跟了他,连鬼佬都缩在墙角听差遣!”陈桂新布满沟壑的脸抽动了一下。临别时前陈九带着从三藩来的精锐没入平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他这支老弱残兵人多目标大,却是有意无意地当了诱饵。平克顿侦探调查时,他们像野狗般在平原里逃窜,连埋锅造饭都要派人在树梢放哨。想到这,他摸了摸左臂的枪伤,那是替个崽子挡的流弹。他不知道,陈九直接突袭了一处支线营地,不仅占了地盘,还解散了里面的华工。加入太平天国之前,自己不过就是个木匠,跟着打了那么多年仗,自己多数时候负责些军械和造桥修路的活计,真论起带队行军来,竟然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风声应当还没过去,他们怎么敢重回中国沟?听阿明这小子说还是两次?不仅躲的好,胆子也比他个老卒大吗?转过最后一道土坡,窝棚区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二十口铁锅架在碎石垒的灶台上,猪油炒菜的香气裹着白雾升腾。保善队的后生们扛着米袋穿行,旁边坐着一排懒懒散散的汉子。陈桂新情不自禁多瞅了几眼,这些人看着松散,脸上还带着疲惫,却不敢叫人小觑,他亲眼见过这些人的悍勇。“你回来了?”陈九的声音从人堆里响起。陈桂新抬头,月光下后生仔着件甩色蓝布长褛,从火光里走到他跟前。眉眼间比分开时更添几分冷厉。最抢镜的是腰间那柄雕花柯尔特,象牙柄白得似死人骨,跟他这一身格格不入。“九爷好威风。”陈桂新抱拳,话里带刺,“仲以为你还在河谷做地老鼠,点解又返来这条臭水坑?”人群霎时安静。捕鲸厂的汉子们立刻攥紧枪柄,眼神带上了杀意。身旁的几个太平军老兵在两人身上看了几眼,有些迟疑,泥浆在众人靴底发出轻微的挤压声。陈桂新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这群人立刻变成择人欲噬的野兽。陈九抬手止住要发作的王崇和,径直走近。“桂新叔啖气仲未落?”(“桂新叔的怨气还没消?”)“我们这一伙人坐着火车往东去了,原本是想同鬼佬搏命换两个兄弟。”“点知。。。。。”“普瑞蒙特里站死了十一个手足,几番血战才换回眼前太平,才有底气放人去给你送信。平克顿的狗头子现在给我当差,铁路公司答应不再动华人…。。”“死了这么多人命的买卖,值不值?”陈桂新呼吸一滞。他注意到陈九说“停战”时,角落里那个高大的白人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原来长凳边还坐住个白皮后生,暗处里还藏了个瘦削的白斩鸡。叼,头先点解没有看到!“入屋说。”老汉终于明白那刺骨的杀意从何而来,挥手散了身后的人。逼仄的窝棚里,咸鱼干在梁上晃悠。陈九拎起陶壶给他倒水,手上和露出的腕子满是细碎的老茧和伤痕。“农场?”当陈九说出计划,陈桂新差点打翻茶碗。手指死死抠住桌沿:“你要带兄弟们在白鬼眼皮底下垦荒?当年太平军在广西种军屯都要被清妖剿,烧荒断粮……”“这里不是广西。”陈九截住话头,从一边的桌上拿出张地图。泛黄的纸页上,萨克拉门托河支流向四面八方蔓延,上面添了些朱笔圈画的记号。“我打算用鬼佬的名买河滩烂地,白皮当我哋执垃圾。等禾胎爆肚,这个就是钉入加州的棺材钉。”陈桂新喉结滚动。他仿佛看见金灿灿禾浪在臭沼翻滚,见惯驼背的华工终于挺直腰骨。但这么多年战争和走难养成的戒心仍是顶住心口:“抽水筑基要几多人力?火铳粮草点张罗?白鬼来抢点算?”“所以要练兵。”陈九叩了叩桌面。“保善队还要再收些胆大心细的,朝晚操枪,新叔你带老兵落场教。垦荒钱、谷种钱我包。”陈桂新猛地站起,险些撞翻木凳。之前广西闹大饥荒,起事时操练的兄弟甚至都吃不饱。当年若能有这样的筹划,何至于……老汉突然行了个大礼,抱拳时声音发颤:“九爷,之前系我眼生萝卜。呢铺千秋大业,预埋我陈桂新!”(九爷,先前是我老眼昏花。这桩功业,算我陈桂新一份!)陈九扶他起身,朝阴影里招手。“你认实,呢个鬼佬叫格雷夫斯。”“以后他就是农场明面上的东家,两成归他,两成收益归你带的保善队。”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桂新愣了一下,“九爷讲笑咩?揾白皮买地顶锅我明,但两成。……”“就这么定!剩低四成散俾全体华工!”陈九看着眼前老汉的眼睛,“买地钱我出,分文唔要。”“等禾胎爆肚,我要开间米行。粒粒新米都要过我手秤。”陈桂新微微皱了皱眉,“九爷,我知你不是做善堂……”“善堂?”“我当然不是做善事。”陈九说,“我要萨克拉门托每间洗衣房、每座鱼档、每条舢板都听我陈九的令!”“你欲行太平之事?”陈桂新顿时警觉。陈九摇头掀开草帘,月光漏入窝棚。成百华工围住火水炉分猪腩肉,细路仔食饱在老豆心口扯鼻鼾。“可能吗?”“洪门山头多,同乡会讲血脉,我要的是个不过是个公字。桂新叔,你在河谷躲藏时可曾分过广府佬、潮州佬、福建佬?”“在鬼头仔眼皮底摞命搏,博一个堂堂正正,挺直腰骨嘅气!”“好似而家各个缩头鹌鹑各霸山头,行唔通!必要拧成一股麻绳!”“既然冇人够胆做,就等我来开呢铺牌!”“而家我手里攥着人和枪,难道揽住金山银山看着兄弟食猪馊?由得班白皮鬼日日嗌黄皮狗?”“我知,这件事急不来。急起上来就似蚁蝼被人碾碎。”“要学疍家佬放网,慢慢落钉,等班白皮醒觉一切都晚!”他转身话头急转:“至公堂的名头暂时用住。后面,我要重开山门。三藩市、萨克拉门托、洛杉矶……有华人的地头都要插我哋支旗。”“三藩设总舵,萨克拉门托就是第一个分堂。”陈桂新瞪大了眼,口不能言,只是怔怔地看住。灶房飘来蒸肠粉的米香。陈九掰开竹筷,将最大块的烧肉夹到陈桂新碗里:“明日带人跟格雷夫斯圈地,连成片的洼地才好布防。”“以后这片地、这摊事就交给你,能不能得个富贵就看你怎么做。”陈桂新才缓缓点头应下了。那边,有人喝了几口酒已经开始唱歌。火堆边有个醉佬扯开破锣嗓:“妹呀靓,靓过三月红棉开哥有心,龙船划破九重海”船工忍不住高喊,“丢!喉咙生锈就收声啦!”“听我的!”“昨日拍岸涌水浊,今朝出海鱼满舱阿妹煮得咸鱼粥,阿哥撒网再落塘”有个老华工顿时感觉不服气,“哈!你们想揾女梳皮啊?等我整首真真正正的咸湿歌过你瘾!”“嘿哟。。。西濠涌水浊过鬼佬眼东堤鱼跳上妹仔船三更艇仔粥滚烫四更阿哥裤头松……”全场爆出粗野大笑。一片欢声笑语中,一开始还小声唱,后来慢慢声音变大,几番酒过后,有人的歌声莫名多了几分悲怆。“火船驶过七洲洋,回头不见我家乡。是好是劫全凭命,未知何日回寒窑。”“大船拉来异乡客,泪水流落脸忧忧。船中无茶也无饭,辛苦病疼无人问。”“舍唔落孤身漂过咸水塘金山客你知唔知屋企张被凉?后生仔你条裤头带仲有冇人绑?赚到棺材钱买得返廿岁个月光?”一片沉默中,有个女声悄悄响起,是一首婉转小调,没唱几句就勾得人流眼泪。“忍割舍,挺生飘异地,帆驾太平洋万里,丢侬孤枕冷凄其。青春怕独寝,君何出外羁。虽然游历到花旗,恨隔程途千万里。试问汝,韶华曾有几?……纵使腰缠归十万,也唔能买青春还。”又是几人沉默,几人泪流…。。————————————————夜色渐深,保善队的梆子声在沼泽回荡。陈九脑海里还回响着那些歌声,想起普瑞蒙特里站的雪。那些融进铁轨的血,终将浇灌出新的根芽。刘景仁突然捅了捅他手肘,一个扎蓝头巾的船娘正撩开草帘子冲他们比划。“九爷!嗰个红毛婆醒咗!”船娘压着嗓子喊,手指绞着围裙角,“发梦话喊打喊杀,一碗药泼湿半张草席。”陈九撂下碗,竹筷“啪”地拍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半块叉烧顺着桌缝滚落,被蹲在桌底的黄狗一口叼走。刘景仁掀帘子时带进股冷风,佩帕缩在墙角草垛里,裹着打了补丁的棉被发抖。煤油灯照见她胳膊上缠得严严实实的布条带,露出点点猩红。一番乱战,这西班牙女人被陈九的人按在三等车厢上躲藏,被一发流弹打中,一直烧到现在。“miss,imingin。”刘景仁率先用英文开口,门“吱呀”推开,佩帕猛地拽高被头,眼睛在乱发后闪得像受惊的野猫。陈九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吃食物,一口没动。“食饱再哭。”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佩帕没接碗,眼睛忍不住蒙起层水雾:“你……你是谁的人?”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很难听懂,刘景仁费了半天劲才明白她的意思。陈九拉过来条凳,坐下身与她平视:“我救你,因为菲德尔·门多萨。”他说到“菲德尔”,忍不住喉结动了动,仿佛又喝下一口灼辣的酒。佩帕的睫毛猛地一颤:“菲德尔?你认识他?”她突然探身抓住陈九的袖子,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腕,“你是他的朋友对吗?”陈九任由她拽着,目光落在她带着恐惧、希冀的眼睛上:“古巴一别,至今未见。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码头,他联系了一艘zousi船送我们来美国。”他顿了顿,又想起了那个长得过分好看的脸。佩帕松开手,她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所以我是真的是得救了对吗……”“其实,你见过我。”“我见过你两次。”“在雷拉镇的酒吧,我被铁链拴在墙边,像条野狗。”陈九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菲德尔扔给监工一瓶酒,把我赶去了马厩。后来我才知,他老爹是西班牙贵族,阿妈是我们华人。”佩帕抬起泪眼,终于敢细看他的脸。黑圣母酒吧几乎没有华人出没,那一晚上闹哄哄的,有个甘蔗园的监工炫耀他的“黄狗”,她那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是那时他始终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长相。记忆里那个浑身鞭痕、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慢慢与眼前人重叠。只是这双眼…。。“你……你是那个被监工带来的苦力?”她倒抽一口气,“他们说那个甘蔗园的人全死了……”“差不多吧,确实没剩多少……”陈九忍不住苦笑一声,实在不想回忆那些苦海与火海。——————————热粥下肚,佩帕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她断断续续讲述自己的流亡:哥哥趁着暴乱越狱,跑去山里参加了独立军,她被贴上“叛军家属”的烙印;来了很多西班牙的军队,到处在打仗;菲德尔将她塞进货船底舱,偷渡到圣佛朗西斯科。“他说这里有个朋友也许能庇护我……可是后来又没告诉我名字…。。我刚到没几天,就看见连夜在sharen,满街都是火……”她打了个寒颤,碗里的粥晃出涟漪。“没想到美洲也这么不安全,我就想跑了,于是坐火车到了萨克拉门托…。。”陈九突然攥住床沿,竹篾攥得嘎吱响。他眉头紧皱,从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让刘景仁多问几句,足足耗了两刻钟,才搞明白具体的事。“他们逼菲德尔去部队带兵清剿独立军?”陈九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让他亲手杀自己黑奴和阿妈的同胞?”佩帕的啜泣变成呜咽:“西班牙派了铁甲舰封锁港口……他必须假装效忠才……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能让我上船…可我走之前还有消息说,他在哈瓦那被自己人打黑枪……”棚屋里死寂一瞬。陈九忍不住重重喘息了几口,他知道菲德尔恐怕境遇不会太好,没想到在佩帕嘴里,已经到了吃枪子的程度。佩帕蜷成一团,指甲抠进掌心:“我现在……能去哪儿?”她笑得比哭难看,“回古巴是死,留在这里……”她瞥向窗外,黑洞洞的,还有挥之不去的臭气传来。陈九沉默良久,从怀里摸出个袋子扔到床上。是银币碰撞的声音。“养好伤,拿着这笔钱做你想做的事吧。”佩帕没碰钱袋。“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会……”她闭着眼,任由眼泪流出,“在酒吧,客人说我的脚跟响板一样烈。可现在……”她突然掀开被子,露出缠满布条的小腿,“跳不动了。”陈九的目光扫过她脚踝,那里曾经缠着细碎闪烁的银链子。脑子里接连闪过几个念头,又被他否决。不知道为何,那个被深深掩埋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让他心底有些刺痛。“跟我返三藩。”“也许能有合适的地方安置你。”他转身拉开门,风灌进来模糊了声音,“菲德尔的恩,我未还完。”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九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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