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钱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姐妹俩的心口,沉甸甸的。
自那以后,梅花再没提过半句回家的话,只把所有委屈和憋闷都攒进胳膊腿里,一股脑泼在干活上。
她干活比先前更拼命了。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蹲在案板前揉面,粗瓷盆里的面团被她翻来覆去地击打,面团“啪”地甩在案板上,又“咚”地被按下去,声响能穿透薄薄的土墙,像是要把心里那股子说不清的火气,全揉进筋道的面里。
包包子时更甚,她捏褶子的手指更快了,指尖在雪白的面皮上翻飞,甚至都有了残影,仿佛慢半分就对不起这起早贪黑的辛苦。
菊花见她皱着眉头,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歇会儿吧,看这汗流的。”她头都不抬,用袖子蹭了把汗,脸上扯出个笑:“姐,我不累,多包些,等下出摊能多卖两笼。”
她就不肯让自己闲下来,哪怕收了摊,也总找些缝补的活计攥在手里,像是怕一停下来,那丢钱的懊恼就会顺着空当钻进来。
菊花看在眼里,心里像塞了团乱麻,又酸又涩。梅花那股子硬撑的劲儿,比直哭直闹更让她揪心。
最近些日子,婆婆倒安生了不少,没再三天两头往早餐摊子凑,也没扯着嗓子指桑骂槐。也许是先前匣子底的钱够她零碎花用,也许是丁建民托人找工作的事有了些眉目,她顾不上来,又或许——梅花私下里暗忖——是上次偷拿了钱,心里虚着,反倒不敢近身。不管是哪般,倒清净了些。
这天收摊早,菊花带着孩子去街口杂货铺扯块布,想给孩子做件新褂子。
往家走时,离着院门还有两步远,就听见院里传来尖利的吵嚷,是梅花的声音,混着婆婆拔高的叫喊,撞得人耳朵疼。
菊花心里“咯噔”一下,拽着孩子快步往里走,刚进堂屋,就见梅花死死攥着婆婆的手腕,指节都在抖,婆婆另一只手胡乱挥着,脚也不闲着,隔着半步远往梅花腿上踢,布鞋底子“啪嗒”踢在小腿上,看着就疼,梅花却倔得不肯放手。而地上,散落着几张零钱。
梅花力气大,婆婆正在拼死挣扎,那小眼睛瞥见菊花进来,立马又拔高了声调,嗓子尖得像要划破空气:“死丫头!你姐可算回来了!快撒开我!反了你了还!”
梅花却没松劲,手上青筋暴起,她转头看向菊花,眼眶已经红了,声音里带着急颤:“姐!你看!我今儿个特意把装钱的木匣子放在堂屋那张桌上,就想着试试!我躲在暗处,果然她就鬼鬼祟祟出来,往怀里揣钱呢!地上这些就是从她手里掉下来的!上次丢的钱,肯定也是她拿的!”
菊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堂屋那张掉了漆的方桌上,那只平日里锁着的木匣子敞着口,里面早上收摊后刚清点好的零钱少了大半。
婆婆被拽得一个趔趄,胳膊肘撞在梅花肚子上,“哎哟”一声,反手就往梅花胳膊上甩了一巴掌,把她甩开半尺远:“你个小蹄子!敢跟我来这套?还敢管我要钱?反天了你!”
梅花被甩得胳膊生疼,却没退,她死死拽着丁母的衣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又急又响:“那是我跟我姐起早贪黑,揉面揉得手腕子肿,守着摊子晒得掉皮挣来的!你凭什么说拿就拿?”
“凭什么?”婆婆梗着脖子,下巴扬得老高,眯着小眼睛,唾沫星子随着话往外溅,“就凭这是丁家的院子!你吃丁家的米,住丁家的屋,挣的钱自然就该归丁家!要不是我让建军收留你们姐俩,你早回村啃树皮喝西北风去了!”
梅花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是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上次丢的钱也是你偷的!我都看见了,你口袋鼓鼓的!而且,我干活了!是你们叫我来的,我没白吃白住!”
“干活?”婆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青砖上,“那是你当妹妹的该帮衬你姐的!你姐嫁给建军,你就是丁家沾边的人,挣点钱给我花怎么了?小气巴拉的!上次,我不信你姐不知道,她是故意让我拿的!”
菊花见状,心里既气婆婆胡乱攀扯,又心疼妹妹,赶紧上前把梅花拉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声音却涩得发紧:“娘,你不要胡乱攀扯,你要钱就跟我说,怎么能偷拿?上次你偷偷拿坏了多少事!!梅花年纪小,不懂事,你怎么能跟她计较?这次你把钱拿走吧,不要再骂人了!”
“姐!”梅花在她身后急得跺脚,声音里满是不甘,“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婆婆叉着腰,胸脯挺得老高,斜睨着梅花:“听见没?你姐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个外姓人插嘴?”她说着,往后退了两步,往自己屋子挪,“这钱我就拿了,是当长辈的拿晚辈点钱,天经地义!有本事你们把我这老婆子赶出去!”
梅花还想往前冲,被菊花死死拉住胳膊,她看着婆婆“哐当”一声关上房门,门板震得墙上的灰都掉了点。
梅花看着婆婆走,上前几步想拦住她,又看了看姐姐,最后猛地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浑身发抖。
“没用的,”菊花也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掌心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她是建军的娘,是长辈,我们……咱们拗不过。”
梅花抬起头,眼泪糊了一脸,睫毛上挂着泪珠,看着菊花,声音哑得厉害:“就这么让她拿?那是咱们一分一分挣的啊……凭什么……上次也是她,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凭她是长辈。”菊花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扶起来,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别哭了,钱没了再挣,日子总得过下去。”
夕阳从院门口斜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砖地上,淡淡的,几乎看不见了。
梅花望着丁母紧闭的房门,眼里的泪慢慢收了回去,她开口:“姐,我再也不说回去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菊花看着她,快两年的时间,妹妹长高了,更黑了,更瘦了,刚哭完,眼睛还红红的,心里酸酸的,妹妹这么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