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个活是大队里的牛干的,夜里牛要休息,牛不干,只能人来顶上了。
小弟一看见娘,就从一红怀里探出身子,伸着手,哼哼唧唧,冒出个鼻涕泡泡,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娘找了块石头,背对着水库撩起衣服。小弟咕咚咕咚吃得很急,奶滴到了地上。来往的人目不斜视,在这和天地争食的年代,谁家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一红接过绳子。石碾子沉得很,她攥紧绳子,扛在肩上,弓成一只虾,学着那些大人,以脚为犁,以身为笔,顽强地与大地对峙着。
夜风渐渐凉了。
放下碾子的时候,一红蜷曲的手指都伸不开了,好久才慢慢直起腰,算是打破了“小孩没有腰”的传言。
她有点同情那些牛了,怪不得牛总是在吃草,不理人,原来干这些活这么累的。
一红是等爹娘散工了一起回去的,实在怕“鬼”。
即使这样,她还是夜夜跑“奶”,她抱着小弟,像只固定航线的信鸽,往返在黑夜两个多月,直到水库修好。
水库就在这小麦地的不远处。远望过去,像明亮的眼睛,水润的,透光的,再吹几阵风,就一眨一眨的。
秋雨迷迷蒙蒙的下下来,水也稍微涨起来了。
“咿咿呀呀”,小妹在地里爬来爬去,抓着了一朵狗尾巴草,小狗一样叫着,说着些大人听不懂的话。接着脸朝地,屁股一撅,坐起来了,继续和草角力。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拽,憋着气,脸都红了。
狗尾巴草大概很害怕她这大红脸,一下子灰了心、泄了气,让让这可怜的小东西吧。于是小妹赢了:她猛地捋下一把草籽,向后一仰,后脑勺结结实实着地。
狗尾巴草感到很奇怪,这胜利没有给这小东西带来欢呼,她竟然还“呜呜哇哇”哭了起来,短短小小的四肢朝天用力挥动。泪珠被用力挤出,并排着,在脏脏的红脸蛋流淌。无齿的嘴巴瘪着,看起来委屈极了。“人啊,真难懂!无耻得很!输了要生气!赢了也要哭!”
一红不道德地想,小妹这着实像个“胖王八”。“王八壳”朝地,四脚朝天。她捞起小妹,拍拍她细软的黄头发上的土,用力跺了地上几脚“坏地,让你摔痛我们红霞的头,打“死”你……”。小妹一会“大雨转晴”,无齿的笑了。
天色渐晚,火红的云霞又漫天,像小妹出生的时候。
那天,夕阳献上了璀璨的光华,把天照得金闪闪的,大家都说这么好的天气,吉兆,肯定生男孩,爹在屋外焦急又期待的踱步,要是又来一个男孩多好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呢!结果孩子抱出来是女伢。爹的脸瞬间就黑了,还是奶奶给取的名字,“那就叫红霞吧。”
如今又看见这夕阳的华容了,它慷慨地照在小妹的脸上,把她脸上的绒毛都镀上金色。
小麦种完了,新翻的地经过一天暴晒,有一种呛鼻的灰味。归家途中,遇到同村的人,扛着锄头,浩浩荡荡地向家走去。
夕阳照耀下,农民们扛着锄头,浩浩荡荡地向家走去。他们对这大地爱得深沉,大地也慷慨地给他们种下了对未来的希望,一茬接着一茬。“家去啊?”“全部种完啦!”“可以给油菜薅草了”……
广袤的大地上,这些小小的人用手里的耙子、锄头在地上画出或大或小的痕迹,大如高楼,小如沟垄。无数人,苦心孤诣、舍生忘死,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大地。童年的爬行玩耍、少年的迷惘心事,青年的蹉跎辗转,中年的咬牙担当,待到须发皆白、天人五衰,归入尘土。土地承载了这些人流水的青春,也不知道托举或淹没了多少人的梦想。可大家也只能坚定走下去,直到找到自己的路。
“我的路会一直都是这一条吗?”一红模模糊糊想。